金庸作为江浙人,主要活跃于广东文化圈,与越剧、粤剧界多有交流;而作为文人学子,将京剧(及一切传统戏剧)的戏文与唐诗宋词元曲等量观之。
《鹿鼎记》小说中融入了许多传统戏剧元素,已构成《鹿鼎记》推动故事的重要组成部分,虽然无论是京剧源流还是韦小宝的语言习惯,韦爵爷看的那些戏不太可能是现代意义上的京剧,但作者金庸参考的应该是京剧剧本,则其个人写作意念中,韦小宝看的也应该是我们熟知的京剧。
因此金庸个人固然雅擅京剧,其写作《鹿鼎记》时,同样必然大量参考京剧功课。单单说《鹿鼎记》中一段著名情节,即韦小宝在通吃岛沦为俘虏后,戏弄神龙教主洪安通一节,其实就源自同时代的现代京剧《智取威虎山》,杨子荣智斗匪首座山雕。
《智取威虎山》电影虽然1970年才拍摄,但1958年即由上海京剧院由小说《林海雪原》改编完成,并上演现代京剧,并于1959年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发行了剧本单行本,创作时间远早于1969年-1972年创作的《鹿鼎记》。
而金庸于1957年至1959年供职于长城电影公司,任职专业编剧,出于职业编剧的必修功课,若说他没有看过《智取》当时影响力空前的重要剧作,是不可能的。大导演昆丁有云:「不是有意致敬,看的电影多了,自然而然学过来了。」则金庸写作“通吃岛被擒”一节,创作意念中纵然不是有意借鉴《会师百鸡宴》,但下意识化用其桥段情节,固所当然。
韦小宝炮轰神龙岛,却不慎在通吃岛被洪安通生擒。随即一段颠倒黑白的巧辩,反而将不是尽数推给了胖头陀和陆高轩二人。这段情节,几乎整段化用《智取威虎山》中经典的《会师百鸡宴》一场戏,顺便将《打虎上山》一场中的伏线也补了进去。《智取威虎山》最精华的部分,恰恰也正是《打虎上山》和《会师百鸡宴》这两场。金老先生的“化功大法”可见一般。
韦小宝:
然《智取威虎山》中,《打虎上山》是第五场,《会师百鸡宴》是第十场,于《打虎上山》一场中,先伏下了因头,《会师百鸡宴》一场中的计谋才显得水到渠成,正是“草灰蛇线”的法门。
而金庸写作“通吃岛被擒”一节时,显然是临时起意想到化用《智取威虎山》,事先既无伏线,虽然凭着高人一筹的小说功底强行把这个伏线补进去了,但到底显得生硬和刻意。单就这一段而言,是远不如原作的流畅自然了。
《智取威虎山》的剧本中,杨子荣在《打虎上山》一场戏中,貌似闲笔地讲述自己和栾平的冲突,说道栾平如何不讲义气、如何瞧不起威虎山群匪、如何企图用联络图向候专员献媚,先在座山雕和八大金刚心中,种下了对栾平的不满。
杨子荣:
杨子荣给栾平扣上的三项罪名:“不把座山雕放在眼里”、“企图献图讨好候专员”、“企图依靠侯专员的势力与座山雕分庭抗礼”。
金庸几乎让韦小宝原封不动地照搬过来。先是揭发离开神龙岛之后,胖陆二人从来不念“仙福永享寿与天齐”的八字真言(不把座山雕放在眼里);接着一口咬定胖陆二人擅离职守,致使《四十二章经》有遗失之虞(企图献图讨好侯专员);最后告密“这陆高轩定是想做陆教主。他在云南时说:我也不要甚么仙福永享,寿与天齐,只要享他五十年福,也就够得很了……”(企图与座山雕分庭抗礼)。
平心而论,金庸的小说功力确实更胜一筹。虽然化用了曲波(《林海雪原》作者)的桥段,但无论是人物的声口气韵,还是层层推进的台词逻辑,韦小宝的说辞远比杨子荣来得自然和顺理成章。问题在于,这仅仅是就小说笔法局部比较的结果。如果放在两段大情节的人物逻辑中,自然的反而是曲波,生硬的反而是金庸。